男友攻略指南:射手座

福明巷里有家婚介所,名叫“鹊桥”。

鹊桥里有一项特殊业务,叫男友攻略指导。

听说该业务由老板亲自接单,只要钱到位,什么类型的男朋友都能帮你搞定。

1

忽然下了雨,水雾升腾。

风随雨来,树上绿叶摇摇欲坠,树下,唐致拿起旁边的扫帚,走进了旁边的鹊桥婚介所。

屋内灯光微黄,陈设一如既往,低调而奢华。

那张价值不菲的大理石桌子后,别稚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有节奏地在桌子上敲着,声音细弱而清脆,往上,是一张愁容满面的脸,眉头拧成了一个中国结。

“别老板,躲一下雨啊。”

唐致说着,顺手把扫帚倚在了门外。

里面很快传来回应:“哦,好。”

“有心事?”唐致进屋,在她对面坐下。

他是专门负责打扫这条街的环卫工人,没事的时候会来她店里坐坐,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因此交流并不多。

不过偶尔聊上几句,三观契合,倒也舒服,一来二去,也算得上是朋友。

不过她现在没什么心思诉说,自从看了楚秦淮跟她爸签的那份合约后,她就感觉脑子里有几千万只虫子在飞,黑压压乱麻麻的一片。

唐致见状,也识趣地没再追问,偏过脑袋,静静地欣赏窗外的风景。

福明巷的景致算是独一无二的了,从鹊桥看过去,刚巧能将整条巷子的美景收入眼底。

仅能容两车并排通过的小街道干净光洁,路旁种了整整两排梧桐,巷子里的店铺外面装潢是统一的复古风,夜一来,门口的两盏红灯笼齐齐亮起,韵味十足。

此时斜风细雨,巷子被洗刷得干净明朗,树叶青翠欲滴,惹眼得紧。

唐致正看得入神,恍惚间听见一道车鸣,定神一看,巷子口驶进来一辆出租车。

车在鹊桥门前停下,一个身材姣好的美女从后座下来。

一袭复古红亮片吊带裙惹人注目,细若无骨的手捏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打开,微微一抬眸,媚眼如丝,举手投足间便将风情万种演绎了个十足。

唐致看得有些呆了,等回过神来时,耳边就是与女神气质很不符的甜美声音:“哎,别老板好,久仰大名!”

“季小姐?”金主光临,别稚心情忽然明媚了起来,“你好,你好。”

“对了,”季苏苏道,“因为这几年一直在跟宋老师死磕,也没看别的男人,所以暂时还没有目标,林舒姐说你这里是婚介所,所以你顺便先给我介绍个对象可以么?”

她话音一落,那边唐致就欲举手自荐。

别稚眼明手快拦住了他,转头对季苏苏笑:“没问题,绝对给你介绍个百分百符合要求的。”

2

出了鹊桥,季苏苏打电话到学校请假:“喂?辅导员,我请个假,抑郁症,医生说建议我先暂时不要去学校,在家里静养一段时间,诊断书我过两天给你。”

谎话说得行云流水,看样子是老手了。

对面辅导员也已经见怪不怪,一句废话都懒得跟她说,说了声“行”就挂了电话。

解决完请假的事情,季苏苏跑去隔壁巷子找了家酒店住下,睡了一觉,又往鹊桥跑。

别稚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唐致跟她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正好两个又都是人傻钱多的主,她要趁机狠狠讹两人一笔,于是逮着季苏苏就是一顿忽悠:

“我这里有个人选,你绝对满意,长得帅,有个性,而且绝对不图你钱!”

“就是可能有点难追……”她故意蹙起眉头,半晌,眼神坚定,“但是没关系,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搞定他。”

季苏苏毫无波澜:“多少钱你直接定就行,我爸钱很多,你不用拐弯抹角。”

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演技产生了怀疑,别稚愣了好一会儿。

琢磨这货不愧是能在对方说出“我是他女朋友”后,淡定地回一句“我是他未婚妻”的神仙金主,看着天真无邪甚至有几分缺心眼,实际上是一湖潭,清澈却不见底。

没再扯些弯弯绕绕,别稚直接把唐致的信息全盘托出。

唐致此人,主业环卫工人,副业作家,年收入不详,存款不详,反正从来没有缺钱的时候。

本人不嗜烟酒,作息良好,胸无大志,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三十岁之前等到门卫大爷退休,好继承他的工作。

“哦,对了,”别稚想起来还遗漏了一个重点,敲了敲桌子,认真道,“唐致是射手座,射手的通病是花心,见一个爱一个,爱得浅薄,轻易动情,却都不长久,三分钟热度。”

“所以要想彻底攻略他,你得照我说的做,你就跟他玩欲擒故纵,千万不要他给点甜头就沦陷了,要做好随时抽身的准备。”

季苏苏听完,眼睛亮晶晶的,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放心,你说往东走我绝不往西。”

……

“抓错重点了,”别稚一时间没从她这上一秒精明,下一秒傻白甜的精分人设中缓过神来,静了两秒,才道,“重点是欲擒故纵。”

“嗐,”季苏苏用笑声掩饰尴尬,“差不多嘛,反正听你的准没错。”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签了合同,季苏苏刷完卡,便准备回酒店。

已经下午六点,屋外细雨初歇,天色灰蒙蒙一片,路边亮起两排暗红的灯笼,配上浓雾,像极了动漫里的场景。

街道边一棵梧桐树下,唐致拿着扫帚清扫落叶,扫两下又停下来,盯着过往的人群看一会儿,眼神安静祥和,像一位脱离俗世的老者以完全平和的姿态观看人间。

季苏苏看得有片刻出神,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魅力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即便他们做着旁人眼中最脏最累的工作,灵魂也仍然至高无上。

约莫是天太暗了,路灯忽闪两下,亮了起来,光影交错间,季苏苏走到唐致旁边,很真诚地伸出右手,浅浅一笑:“你好,唐先生。”

一瞬间有风徐来,鼻尖钻进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唐致顺着那只纤细的手缓缓看过去,在看到她笑容的那一刻,四周一下子好像亮堂起来。

“你好。”他伸手浅浅回握住,又道:“很高兴认识你。”

3

短暂地打了个招呼,季苏苏便回了酒店。

唐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便放下扫帚进了鹊桥。

别稚正在煮泡面,将最后一包配料往盒子里一挤,拎过一壶热水,哗啦往里一倒,热气氤氲,香气也随之四处窜开。

“别老板最近闹经济危机吗?”唐致说着,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来,“好歹加根肠。”

别稚把水壶放回原位,接过火腿肠掰成几节一起丢到泡面里,端着盒子走到会客厅,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草莓一盒荔枝来。

等所有吃的都备齐了,这才吐槽道:“小青菜有了男人忘了老板,待在C市不知道回来,没人给我做饭,比经济危机还严重。”

唐致说:“其实我会做饭。”

“哦,”别稚把水果往他面前推了推,“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但是男友攻略指南只教女孩子攻略男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唐致剥了一枚荔枝放到她面前的空盘子里,晓之以情:“规矩是用来打破的。”

别稚不为所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唐致动之以理:“我稿费没处花,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家都是朋友。”别稚将目光移到他递过来的荔枝上,动了动手,拿过来往嘴里一塞,道。

“季苏苏,二十二岁,母胎单身至今,追过两个人,一个流浪歌手,一个老师,结果两个人心里都有人,所以都没追着。”

“家里是开养殖场的,整个C市,包括相邻的几个市的猪牛羊鸡鸭鱼肉,基本上都是他们家供应的。爹疼娘爱,性子有些恃宠而骄,任性,霸道。”

“不过,”别稚揭开泡面,拿筷子和了两下,“这都是小青菜跟孟吟告诉我的,据我今日粗浅的观察,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说实话,她这性子,我有点琢磨不透。”

她说完,夹了口泡面起来,试了试软硬,又把盖子全部揭下来,等它放凉一点。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不喜欢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人,而且,听说她从来不会跟主动告白的人在一起,一旦有人跟她告白,那个人就会被她列入通信黑名单。”

“所以我粗略估计,她可能是单性恋,能对别人产生感情,但并不希望获得情感回应,而且这类人的恋爱情节可能会因对方的情感回应而消失。”

“哦……”说到这里,别稚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挑眉看了看对面的人。

“我差点忘了,你好像也是这类人?我想了想,你前任里,好像确定恋爱关系后,就没有能相处超过一个月的吧?”

唐致摇头,眼神真挚:“真的只是在一起之后发现不太合适,又不想耽误她们,所以就趁早分了。”

“行吧。”别稚撇撇嘴,垂头看了一眼,泡面已经熟了,但这两天楚秦淮去C市参加商谈会去了,没人给她送吃的,她已经连续吃了三桶泡面,现在闻着这味儿有点想吐。

想了想,伸手把面推到唐致面前,“这个你吃,吃完给我做饭,我琢磨一下怎么撮合你们俩。”

4

季苏苏和唐致算是一对奇葩的存在,这两人要谈恋爱,基本上是分分钟的事,但要是想长久,必须还得向孟子老师看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

是以,一个星期后,小青菜从C市归来,别稚的温饱有了着落,季苏苏和唐致就被发配到边陲磨炼去了。

确切地说,季苏苏是被发配的,唐致是自己主动跟去的。别稚利用小青菜行了个方便,让宋驰把季苏苏丢进了一个医疗志愿队里去了。

季苏苏接到宋驰的消息,说她可以跟医疗志愿队去云腹村的时候,比中了彩票还高兴,立马“抑郁症”痊愈,收拾东西回了学校,在辅导员鄙夷的目光下跟医疗队的人走了。

话说到医疗,季苏苏跟它渊源颇深。

她的上上任心动对象流浪歌手“红玫瑰”是个乡村医生,为了追流浪歌手,她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找到乡村医生。

跟他在四面环山的山旮旯里救死扶伤,试图改变她的模样吸引流浪歌手,结果待着待着,爱上了医疗。

那种历经磨难,把人从疾病的痛苦中救赎出来的兴奋感,像极了小时候把所有零花钱全都用来买干脆面,终于集齐了一套卡片时的激动,那些原本荒芜的时光也被赋予了意义。

她贪恋那种消失了好久的愉悦,从此对医疗念念不忘。

可惜她的专业是金融学,而名宜大学虽然对她们这种金主学生比较宽容,但为了杜绝学生随意换专业,给老师添麻烦的行为,坚持同其他学校一样——

必须要先拿到自己专业的年级前三,再拿到想要换的专业的全A,才能转专业。

要拿到医学专业的全A对季苏苏倒是不难,自从爱上医疗后,她就基本没在自己教室待过,天天跑医学院上课,比本专业学生学得还认真。

但是,要拿到本专业年级前三,对她来说就无异于登天了。

名宜大学虽然混学历的居多,但排在前面的,那都是实打实的学霸,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拔尖的人才,要想超越他们,可能还是想想怎么登天比较实在。

所以当她忽然得知医学专业的老师要叫她一起去乡村做志愿者时,当下连男人都顾不上攻略,背上行囊就跟着医疗队出发了。

而唐致,他正处于对季苏苏的浓厚兴趣阶段,自然不会任她一个人跑去条件艰苦的黄土高坡。

因此借着寻找灵感的由头,找了一队穷游的小伙伴,屁颠屁颠跟她去山旮旯里偶遇了。

5

云腹村地势极低,远远看去,像一个被陨石砸中的大坑。

里面与世隔绝,进出只能通过悬崖攀岩,危险又麻烦,村里现在只剩下十来户人家了,基本都是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

十几户木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大坑中间,四周种满了果树,乡间小路阡陌交通,农田绿意茵茵,抛开交通不便,倒确实是个适合养老的风水宝地。

这里只是云腹村的一个村组,里面除了这十几户人家,还有临时搭建起来的一个卫生室,再无其他。

这次医疗志愿队前来是因为村里前几天有几人食用野味导致身体不适,其实并无多大症状,不过有些许发热,严重的有些乏力,名宜大学才接下这次救治。

说是治病,其实是为了让医学专业的人练习实践操作。

正值夏季,瓜果飘香,满目皆绿。季苏苏一行人沿着悬崖下去,在名宜大学前两天搭建的临时卫生室住下。

村民早在修建卫生室的时候便得知有医疗志愿队要到他们这里来免费行医,是以看见他们来到后,便陆续准备了点农家小食过来道谢。

村民们朴实热情,送礼都是真心实意地送,你不接他们反而不高兴,因此短短一下午,卫生室的院子里便堆满了一堆农家土鸡蛋、腊肉、腌笋等。

一行人看着满院子的食材心里感动不已,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派几个人去请村民,剩下的全都做饭,大家一起吃一顿。

这一忙便直接忙活到了晚上,饭做好时暮色暗沉,月明星稀,田间蛙鸣一片。

院里坐了满满一堆人,桌子不够,大家便站着吃,吃到后来,不知谁起了个头,竟开始齐齐唱起山歌来。

空谷回响,歌声里荡漾着笑意,撞到山壁,又一圈圈荡回来,在平淡的岁月里荡出一片花儿来。

美好的事物总要分享才更有意义。季苏苏一边五音不全地跟着大家一起唱,一边放下碗筷,掏出手机给唐致打了视频过去。

视频几乎是刚响就被接起,两人的声音同时从音筒里传来。

“唐致,你听。”

“季苏苏,你看,星星。”

一边热闹非凡,歌声浩荡,一边寂静无声,星海浩瀚,不同的两番景致,一样动人心弦。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镜头下的场景,齐齐笑了出来。

唐致调整了一下手机,让镜头更好地对准星空,道:“我跟朋友出来旅游,他们说云腹村半山腰有一座神庙,大雾天来神庙许愿很灵。”

“不过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时间,这会儿在山顶露营,无意间看到这里的星空很漂亮,就想着给你也看看。”

季苏苏讶然:“你也在云腹村?”

“嗯。”明明是早有预谋,唐致仍面不改色地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你也在?”

“可能真是缘分。”莫名地,季苏苏嘴角就忍不住上扬,心里的愉悦因为确定他的存在被无限放大,眼里也带了些光亮。

“我来这里做医疗志愿者,就在你附近,云腹村的一个村民组里。”

这种感觉很微妙,没有商量,在某个美丽的陌生地方,与心里想念着的人不期而遇。

这是她前半生从未遇见过的,她的生活向来似一串鞭炮,噼里啪啦,风风火火。

遇见他之后,好像一瞬间被人切换成了抒情模式,岁月温柔,连相遇都充满着浪漫。

那天夜里,两人隔着一条高高的山川,隔着漫天星河,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题不断,聊什么都觉得开心,不知不觉竟聊了一宿,直到凌晨四点才挂了电话。

手机变得滚烫,电量也所剩无几,唐致把手机放到枕边,伸手拉上了帐篷。

他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山上蚊子厉害,这会儿肿了好大一个疙瘩,他从背包里翻出花露水,抹到伤口处,传来丝丝凉意,将他包裹。

耳边隐隐回响起别稚的话:“你要知道,月老是没工夫管这世间几十亿人的姻缘的,大部分巧合都是一个人的蓄谋已久。所以你不要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

“既然上天的安排最大,那就创造安排,然后,顺应天意。”

6

唐致醉翁之意不在酒,第二天跟小伙伴们往神庙走了一圈,便下山去找季苏苏。

卫生室里的床铺上躺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还有两个半旬老人,领队老师在指导学生给他们抽血,然后又安排人去制作标本,化验分析。

随后有穿着白大褂的学生端来水果瓜子,一行人坐着闲聊唠嗑,氛围轻松活泼,倒不像卫生室,像是一个普通农家,家长与孩子在话家常。

唐致打了声招呼,说来找季苏苏。

老师是个性格温和的中年男人,闻言指了指身后的木门:“在里面,进去记得换上无菌服啊。”

卫生室虽然是临时搭建的,但名宜大学资金宽裕,出手也相当阔绰,这间临时卫生室建得比村里的卫生室还要大,设备也都十分齐全。

空间更是不用说,农村土地资源充裕,整个卫生室占地有足足五百平米。

农村各类小疾病多,他们此次志愿项目除了免费医治外,还要将这些小疾病综合整理归纳,研究出具体的医治方法。

等回去再整理成册,印发下去普及到所有农村卫生室,宣传入乡,让大家学会合理医治疾病,尽量避免使用一些不知效果的土方法。

季苏苏正在分析血液样本,身上裹着厚厚的无菌服,整个人被裹成了一条毛毛虫。

除她之外,屋内还有三四个相同打扮的人。

唐致换好无菌服,径直走向角落的季苏苏,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等她放下样本,伸懒腰的时候,才拍了她一下。

季苏苏眼睛瞪得老大:“你怎么来了?”

唐致笑:“顺应天意。”

季苏苏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这次偶遇,也笑了起来。笑完后转回去,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时间在纸上流逝,季苏苏发现患者血液指标有异常时,其他人手中的其他部位样本也都纷纷检测出异常。

几乎是同一时刻,卫生室又进来好几个病患,症状与病房里那一家人初始症状一模一样,头晕,呕吐,身上起红色疹子。

领队老师进来叮嘱他们这个病可能有传染性,叫他们注意自身安全,他已经通知了村委,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安排专业医生过来,让他们先在卫生室好好待着。

然而传染病,历来无论大小,都让人惊恐。这次的志愿者又都是些大三的学生,实践经验为零,一出来就碰上这种事情,都开始慌张起来,纷纷闹着要回去。

一时间,卫生室乱成了一锅粥,哀嚎一片。

季苏苏之前跟上上任心动对象乡村医生在一起时也碰到过一些棘手的问题,这会儿相较于其他人就淡定得多,敲了敲玻璃,安抚道:

“传染病也分大小,目前临床症状只有头晕,呕吐,身上起红色疹子而已,不用惊慌。”

话音一落,屋内又哄乱一片:“这可是传染病啊,而且这都只是初期观察,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更严重。”

“我家那么多资产等着我继承,我都不慌,你们慌个屁。”季苏苏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他们废话,直接把几个闹腾的关在了一起,挑了几个镇定的一起出去进行调研。

她神情自若,好像真的不怕,加了几个口罩,便主动走到病房,询问他们近期有没有吃什么特殊的食物。

唐致想帮忙,但又无从下手,自觉多余,只好发挥所长,做起了记录工作。

万一这传染病致死,好歹能留下点什么。

卫生室灯火通明,气氛经过一下午的沉淀已经缓和了些许。患者们都穿上了无菌服,学生们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都自觉开始帮忙。

通过调研,基本确定出了几种食物,有人已经出去取样。

专业医生团队在太阳快要落山时赶到,一番检查下,发现只是食物中毒。

虚惊一场,众人皆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才想起来,昨天大家在一起聚餐,吃的都是一样的食物,所以才会出现集体出现一样病症的情况。

季苏苏全程无畏生死的模样,听到只是食物中毒后整个人却忽然没了力气,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唐致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见状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她眼眶通红,没哭,但眼睛已经肿了起来。

也是,哪有人会不害怕死亡。

只是没有办法,只能强装镇定,在黑暗中摸索,尽最大的努力寻找出路。

7

没人能想到,那一次的惊恐是上天降予他们的演习。

一个月后,山洪和泥石流席卷了整个天坑。

梅雨时节,暴雨反反复复,最终同时爆发了山洪和泥石流。

山里那条浅溪一夜之间涨高几十厘米,水流分流成几道,从村子里横穿而过;几道浑浊的水柱从天而降,其中一条正好将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路冲得稀烂。

正是暑假期间,村组里许多老人的子女们从城内赶回来与老人团聚,人数比最初的“假病情”多了好几倍,而医疗组依旧只有他们十几个。

场面一度十分严峻。好在有了最初一次“误诊”风波的经验,以及三个月的实践磨练,学生们应对紧急情况的能力都强了很多。

并未过度紧张,自我心理疏导后,便从善如流地开始救治被困在家里的村民。

然而,纵然是这样紧急的关头,也总有人不听指挥——有人被救助到安全地带后,又趁人不备溜了回去。

季苏苏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人的,几人追出去时为时已晚,那人已经淌到洪水中,抱着一根浮木,拼命往对岸游。

老师大声劝其回来。

村民约莫是听到了,回头看了一眼。

老师忙又大喊:“那边危险!快回来!”

“钱!”村民言简意赅地说完,便扭过头去,继续往岸边游。

老师见状,焦急地看向几人:“谁会游泳?”

季苏苏心如擂鼓,握着麻绳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视死如归道:“我会。”

幼时她贪玩,经常跟着周围的孩子们一起去河里游泳,小时候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暴雨过后比试泳技。

结果游着游着,暴雨又来,水流很快变得湍急,她当时正游到中间,一时间游不回去,几道激流下来,她便被打翻在河底,呛了好几口水。

好在后来她发现河底水流较缓,拼尽力气游到了河对面,这才保住一条命。但那之后,她再也没敢游泳。

“你可以吗?”毕竟是女生,老师很担忧。

“这里也没人会了。”季苏苏一边笑着,一边将麻绳绑在腰上,故作轻松道:“你们一会儿千万拉住了啊,我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好多家产等着我继承呢。”

河面湍急,泥沙与水流混在一起,浑浊无比。季苏苏站在水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一头扎了进去。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水流,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水流的方向走。眼睛睁不开,四周一片黑暗。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感官就格外清晰。季苏苏能清楚地感受到脸颊上的水流,夹杂着泥沙,与当年别无二致。

沉入河底,水流渐缓。季苏苏伸手到微急的高度分辨了一下水位,便跟着记忆中村民所在的方向游去。

还未等她游近,岸边忽然响起一片惊呼,季苏苏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便被一个重物撞了一下。

很快便想到大概是村民发生了意外,她忙伸手,将其拽入河底,然后拼命往回游。

肺部重新吸入空气的一瞬间,季苏苏感觉自己的力气被抽空,倒在岸边,连手都举不起来。

她衣服湿透了,这会儿全贴在肉上,风一吹,冷得发抖。脑袋发昏,耳膜鼓起来,嗡嗡一片,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

恍惚间,电话好像响了起来。她垂眼去看,视线有点模糊,白茫茫的一片,她凭着记忆按下接通键,里面一瞬间传来唐致焦急的声音:“季苏苏,你有什么事没有?”

她全身无力,一瞬间听到久违的声音,鼻尖酸得厉害,轻轻嗯了一声,庆幸道:“幸好你不在。”

唐致在上次假病情中受到启发,回去闭关写稿,直到昨天才出来。然而当他准备进入天坑时,却发现下去的路被堵了,下面山洪泛滥。

季苏苏的声音很虚弱,带着点压抑的哭腔。

唐致说不上来听到她说“幸好你不在”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只知道心脏骤然一抽,像被针刺破皮肤。

他静默好久,道:“你等我,我会来找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季苏苏休息了一会儿,精神状况也好了一些,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电话那边车鸣声很大,季父扯着嗓子喊她:“苏苏,别怕,爸爸这就来接你了,你再等我一会儿!”

“爸,”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强忍着道,“你别来,我没事。”

天坑地势险峻,加上山洪与泥石流齐齐爆发,救助难度极大。

这个时候,谁来都会危险万分。

她不想父亲为她涉险。

8

唐致挂了电话就往银行走,他把卡插上去,看到上面九位数,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向来不太在乎钱财,从高中起就开始写作,却从来没过问过稿费,全权交由编辑打理,存稿费的卡没开通短信服务,也从没去查过余额。

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像这一刻需要钱过,也从没这样庆幸自己有钱过。

他一边回到车上,一边打电话给别稚:“别老板,求您件事。”

别稚远在B市,对a县的事并不知情,声音轻松:“什么事?”

“别叔叔的社会影响力很大,他又经常做慈善……”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求你请他帮一下忙,救救苏苏。”

“你别急,”别稚安抚道,“慢慢说,季苏苏发生什么事了?”

唐致把了解到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说到后面几度哽咽:“求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刚去查了一下,我这些年的稿费还有一亿多,只要您能帮苏苏,这些都算给您的感谢费。”

别稚听得胆颤心惊,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连声应下:“你别担心,我这就打电话给我爸。”

“谢谢。”

唐致挂了电话,车已经又开回天坑。那里停着几辆警车,警察看到他的车,便已经派了人过来,敲了敲他的窗:“这边封路了,任何人禁止出入。”

唐致说:“我爱人在里面,她是名宜大学派来免费医疗的志愿者。”

特警闻言,瞳孔闪烁了两下,还是道:“很抱歉,先生。这里现在禁止任何人出入。”

“她胆子小,一个人肯定很害怕,您能通融一下吗?”

“抱歉,先生。”

“我是个孤儿。”唐致忽然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辈子像根草一样长大,没什么牵挂的人,也没什么牵挂我的人。她是我二十八年来,遇到的第一个牵挂我的人。”

“真的很抱歉,为了您的安全,请您在这里耐心等候。”

警察说到这里有些于心不忍,解释道:

“天坑地势复杂,直升机没办法下去,入口也被泥石流冲烂了,我们暂时只能先等水散去,再进行下一步营救,您现在下去会很危险。”

唐致嘴唇都有些颤抖,目光恳切地看向他:“我想陪在她身边。”

“对不起。”

9

入夜,空气微凉。

卫生室里空气安静,人们闹腾过了,都各自隔了一段距离坐着,谁也没说话。

季苏苏去了院子里坐着,天坑是一个椭圆形,围绕着圆形的边缘,闪着暖黄色的光亮,在右上角,约莫两点钟方向,光亮略多于其他地方,想来是入口处。

她撑着下巴望着上面,心里泛酸。

人类在天灾面前是如此渺小。

“苏苏。”

黑暗里传来唐致的声音时,季苏苏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从黑暗处走出来。

他站在田野间,身姿一瞬间挺拔无比,像从天而降的天使。

“你怎么来了?”季苏苏说完这句话,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风四面八方涌来,吹得她浑身都凉,她提着笨重的身子,扑向他怀里。

唐致摸摸她的脑袋,有些无奈道:“我身上脏。”

季苏苏埋在他怀里哼哼两声,忽然想到上面的路被冲毁了,而且封路了。她抬头看他:“你怎么来的?”

唐致轻描淡写:“上次我跟你说的神庙还记得吗?它在云腹村的半山腰,里面是通的,可以走到天坑来,上面不让下来,我就从那边来了。”

他说得轻松,季苏苏却听得难受。她从他怀里起来,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全是泥巴草屑,手上擦破了皮,身上血迹斑斑,难以想象它的主人刚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冒险。

季苏苏看着他这样,眼泪泛滥成灾,如鲠在喉:“我何德何能……”

唐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温柔道:“你值得。”

大概连季苏苏自己也不记得,他们俩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见过。那时候季苏苏人还小,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她被父亲拉来孤儿院门口,后者指着院子里的小孩说:

“看到没有,这里面都是因为不听话被爸爸丢掉的小孩,你要是再跑去捡针来玩,我就把你丢进去。”

那时候社会还没那么发达,村里用完的针头直接会找个山坡倒下去,总有小孩子会去捡来玩。

那次季苏苏就是因为和邻家几个小朋友捡针头玩,灌了脏水打到胳膊上,胳膊肿了好大一个包,去医院开了刀才算完。

后来她胳膊上留下了一个疤,跟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似的。唐致在鹊桥见到她,便是凭这只眼睛认出她来的。

季父说那话并无恶意,只是想吓唬一下季苏苏,好让她下次别再捡针头玩了,声音还刻意放轻了一些。但当时唐致正好放学回来,把他们的话听了个正着。

季父恐吓完季苏苏,拉着她一回头,四目相对,唯余尴尬。

季父那年刚做猪肉生意赚了点小钱,财大气粗,最后索性啥也不说,直接留下几张钱聊表歉意——

他把季苏苏留在院子里,进去跟院长说,以后那个小孩成年前的全部开支由他出。

当时院长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领养了。

季父往外瞥了一眼,院子里季苏苏扒拉在唐致身上,眉眼弯弯,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他扭过头来:“不了,他长得好看,我怕我闺女将来给我来段禁忌之恋,我胆儿小。”

这段话还是院长后来开玩笑时跟他讲起的。

那时他已经上完大学,孤儿院已经倒闭了有十年——其实季父来之前孤儿院就已经快要倒闭,是院长在死撑着。

所以院长才会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领养了唐致,就想让他有个安身之地。

后来,季父走后没多久,孤儿院就倒闭了,孩子们被分到不同的孤儿院,只有唐致被院长留在了身边,靠着季父承诺打来的钱,顺利上完了学。

他对季苏苏的感情,他其实一直弄不太明白,也没仔细琢磨,反正无非就是他因为上天安排的重逢觉得惊艳,加上她间接帮助了他,所以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那份感情里,掺杂了各种各样的情绪,爱情并不占据多份。

但刚刚,他听到她说:幸好你不在。

他发现那种感情虽然复杂,但超越了爱情。

即便前路黑暗,即便她在地狱边缘,他也想拼尽全力走到她身边。

就算有去无回也没关系。

10

别稚找到别景之,把a县的事告知于他。后者听完,都没等她开口,便找了专业救援队过去,亲自勘察地形,找了块最薄弱的地方,直接挖通了山。

自此,季苏苏一众人的灾难终于结束。

回家那天,众人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仿佛从地狱中重生。

季苏苏看着身边的唐致,感觉整个胸腔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爱情,爱她胜过生命,就算她身在地狱,也毫不犹豫地奔向她。

“我爱你,唐致。”季苏苏踮着脚,给了他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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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别稚看着得救的一众人,他们脸上的笑容明朗得令人动容,光是看着,便仿佛能对他们的劫后余生感同身受。

她扭头,对别景之说了声:“谢谢。”

“不用,”别景之道,“就算是别人来跟我说,我依然会这么做。”

别稚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坐上了回家的车。

她其实,好像有点能理解他了。

她忽然想要去调查一下当年的事,她想,也许他坚持做慈善并不是为了名利,害母亲死亡也并非本意,或者其中另有隐情……